稳定币的挑战与数字人民币的机遇

摘要

稳定币快速扩张，冲击全球央行货币主权、金融稳定、监管效能与货币政策传导。全球主要国家与地区包括美国、欧盟、香港均加速立法，争夺数字金融主导权。中国应坚持战略定力，依托香港探索“离岸试验—在岸管控”双层治理，以足额储备、持牌经营为原则，构建数字防火墙；以“一带一路”大宗商品、供应链金融为场景，打造人民币计价资产网络；以分层可控技术、智能合约安全、系统高并发为创新支点，推进数字人民币全球落地；通过mBridge等基础设施与规则输出，提升人民币国际竞争力，最终在全球数字金融竞争中赢得主动。

近年来，稳定币的话题受到业内广泛关注。稳定币作为连接传统金融与加密生态的桥梁，正重塑全球支付格局，但其跨境支付效率与系统性风险并存，使全球监管机构加强了对它的重视。当前，美、港等地加速立法构建监管框架。面对技术迭代与货币主权博弈，深化稳定币研究、推进央行数据货币成熟运用，成为我国把握数字金融变革主动权的关键。

一、稳定币概念与全球发展现状

稳定币是一种以法币、贵金属或其他资产为锚定物，旨在保持价值稳定的加密数字货币。其核心机制是通过1:1的资产储备或算法调节，确保币值相对稳定，从而在区块链环境中实现高效、低成本的支付与结算功能。作为连接传统金融体系与去中心化金融（DeFi）的重要桥梁，稳定币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迅速发展，成为跨境支付、数字资产交易等领域的重要工具。

近年来，全球稳定币市场呈现爆发式增长。以美元稳定币USDT、USDC为代表，依托以太坊、Solana等公链基础设施，已广泛应用于加密资产交易、跨境汇款、智能合约结算等场景。据报道，截至2025年6月底，全球稳定币总市值2600亿美元左右，且美元稳定币占95%以上，主要国家均加强了对稳定币的规范与收编。美国通过《天才法案》（GENIUS Act）推动美元稳定币与国债体系深度绑定，强化其在全球数字金融中的主导地位；欧盟则出台《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条例》（MiCA），对非欧元稳定币实施交易限额，防范金融主权侵蚀风险；中国香港则率先探索多币种稳定币监管沙盒，允许港元及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合规试点。总体来看，稳定币已成为全球金融科技竞争的新高地，其发展不仅关乎技术创新，更深刻影响着国际货币体系的未来格局。

二、稳定币对央行货币体系的损害与冲击

稳定币的快速扩张，在提升支付效率的同时，也对传统央行货币体系构成了系统性挑战。其冲击主要体现在货币主权、金融稳定、监管效能和货币政策传导四个方面。

第一，侵蚀国家货币主权，威胁法定货币地位。

稳定币本质上是私人机构发行的准货币工具，其流通范围越广，对法定货币的替代效应就越强。特别是在跨境支付领域，美元稳定币凭借其高效、低成本优势，已逐步取代部分SWIFT体系下的美元结算功能。这种“数字美元化”趋势，使美国无需通过传统贸易顺差或资本输出，即可在全球范围内实现美元流动性扩张，进一步巩固其货币优势地位。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若本国居民和企业普遍使用外币稳定币进行日常交易和资产配置，将导致本币使用萎缩，削弱央行对货币发行权的掌控能力。一旦发生大规模“去本币化”，国家将丧失通过货币政策调节经济的能力，金融主权面临严重挑战。

第二，扰乱货币创造机制，加剧金融体系不稳定性。

传统银行体系中，货币创造依赖于存款准备金制度和信贷扩张过程，央行可通过调整准备金率、公开市场操作等手段有效调控货币供应量。而稳定币的运行机制则绕开了这一过程。用户将法币兑换为稳定币后，这部分资金退出商业银行体系，不再参与货币乘数效应，导致基础货币“体外循环”。更关键的是，稳定币发行方将储备资产投资于美国国债、商业票据等金融工具，形成新的信用创造链条。这一过程脱离央行监管，可能引发资产泡沫和系统性风险。例如，2022年TerraUSD（UST）因算法机制缺陷和市场恐慌导致崩盘，不仅造成投资者巨额损失，还波及整个加密市场，暴露出稳定币在缺乏有效监管下的脆弱性。

第三，干扰货币政策传导，降低政策有效性。

央行货币政策的有效性依赖于对利率、信贷和货币供应量的精准调控。然而，稳定币的普及可能削弱这一传导机制。当企业和个人更多地使用稳定币进行融资和投资时，传统银行信贷渠道的重要性下降，央行通过调整基准利率影响实体经济的效果被稀释。特别是在高通胀或经济危机时期，公众可能加速将本币兑换为美元稳定币以保值，形成“货币替代”效应，导致国内流动性紧张，迫使央行采取更激进政策，加剧经济波动。此外，稳定币的智能合约可编程特性，使其具备自动执行支付、利息分配等功能，可能催生新的金融产品和服务，进一步复杂化金融生态，增加宏观审慎管理的难度。

第四，削弱监管能力，助长非法金融活动。

尽管主流稳定币声称“合规运营”，但其交易过程仍具有“伪匿名性”特征。用户只需一个区块链地址即可完成全球范围内的资金转移，交易记录虽公开可查，但身份信息难以追溯。即便合规稳定币发行阶段严格执行KYC准则，但交易流通过程的风控由私营部门负责，这就涉及资源投入与主动性问题，私营部门很难真正执行。这就为洗钱、恐怖融资、逃税等非法活动提供了便利通道。相比之下，支付宝、微信支付等第三方支付平台虽也涉及资金流转，但所有交易均通过“断直连”接入央行清算系统（网联/银联），资金流、信息流全程可监控。而稳定币特性使其难以被单一监管机构有效管控，尤其在跨国交易中，监管套利现象突出。此外，稳定币的跨境流动速度快、规模大，容易引发短期资本异常波动，增加外汇管理难度，威胁国家金融安全。

总之，稳定币虽在技术层面提升了支付效率，但一方面，中国金融基础设施的发达与类稳定币功能的第三方支付十分发达，其支付效率优势在国内毫无竞争优势，另一方面其背后潜藏的金融风险不容忽视。它不仅是技术工具，更是金融权力再分配的载体。若放任其无序扩张，将动摇央行货币体系的根基，威胁国家金融主权与稳定。因此，必须从战略高度审视稳定币的发展态势，主动应对挑战，稳步推进以数字人民币为代表的央行数字货币（CBDC）全球落地，构建安全、高效、可控的新型国际支付体系。

三、密切关注稳定币进展，稳步推进数字人民币全球落地

在全球数字经济加速演进的大背景下，稳定币作为新兴金融工具，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国际货币格局。面对这一趋势，中国不能被动应对，而应以高度的战略自觉，密切关注稳定币的技术演进、市场动态与监管动向，同时坚定不移地推进数字人民币（eCNY）的研发、试点与国际化进程。这不仅是维护国家金融主权的必然选择，更是抢抓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机遇，推动人民币国际化迈向更高层次的战略举措。

（一）制度创新：构建“离岸试验—在岸管控”的双层治理框架

面对稳定币带来的监管挑战，中国应坚持“发展与安全并重、创新与规范统一”的原则，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数字货币治理模式。其中，关键在于设计一套既能激发市场活力，又能守住风险底线的制度框架。借鉴香港在金融开放与风险防控方面的成功经验，可探索建立“离岸试验—在岸管控”的双层治理体系。

1.以香港为离岸试验平台，实施“负面清单+监管沙盒”机制

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拥有成熟的法律体系、开放的资本市场和高度国际化的营商环境，是开展数字货币创新的理想试验田。建议依托粤港澳大湾区战略，将香港打造为数字人民币和合规稳定币的离岸创新枢纽。在此框架下，推行“负面清单”管理模式，明确禁止事项（如未经许可的证券化、杠杆交易、匿名支付等），清单之外则允许市场主体自由探索。同时，设立“数字货币监管沙盒”，鼓励金融机构、科技企业在受控环境下开展基于离岸人民币稳定币的供应链金融、跨境贸易结算、数字资产通证化（RWA）等创新业务。监管机构可实时监控试点项目的风险敞口，及时调整规则，确保创新不越界、风险不外溢。

2.建立“数字防火墙”，保障货币主权与金融安全

在推进离岸创新的同时，必须筑牢“在岸管控”防线，确保央行对货币发行和清算的最终控制权。可通过建立“分账核算系统”，将离岸数字人民币与在岸资金池物理隔离，实现资金流、信息流的独立管理。所有跨境交易必须通过央行授权的数字货币桥（如mBridge）进行结算，确保每一笔资金流动都在监管视野之内。此外，应完善反洗钱（AML）、反恐融资（CFT）和客户身份识别（KYC）规则，要求所有参与方严格履行合规义务。通过“数字防火墙”机制，既可支持数字人民币在国际市场上的灵活应用，又能有效防范资本外逃、非法交易等风险，实现开放与安全的动态平衡。

3.推广“足额储备+持牌经营”原则，引领国际规则制定

当前，全球对稳定币的监管标准尚不统一，存在较大政策套利空间。中国应主动参与国际规则制定，推动建立更加公平、透明的全球数字货币治理体系。可借鉴香港《稳定币条例》的核心理念，倡导“足额储备+持牌经营”原则，即所有稳定币发行方必须持有100%的高流动性资产作为储备，并接受金融监管机构的持续监督。这一标准不仅有助于增强市场信心，防止类似UST崩盘的系统性风险，也有利于维护主权货币的权威性。通过多边平台（如IMF、BIS、FSB）积极发声，推动该原则成为国际通行准则，提升我国在全球金融治理中的话语权。

（二）生态构建：以场景拓展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协同发展

稳定币的竞争，归根到底是应用场景的竞争。谁能在关键领域率先实现大规模应用，谁就能在未来的数字金融格局中占据主导地位。因此，数字人民币的全球落地，必须以场景建设为核心抓手，构建一个开放、包容、互利共赢的生态系统。

1.聚焦“一带一路”沿线，打造人民币计价资产网络

“一带一路”倡议覆盖全球超过60%的人口和30%的GDP，是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战略支点。建议以数字人民币为基础，联合沿线国家共建跨境支付基础设施，优先在能源、矿产、基础设施建设等大宗商品贸易领域推广人民币计价结算。例如，可探索在中亚天然气管道、东南亚光伏电站等重大项目中，使用数字人民币进行工程款支付和收益分配。同时，支持境内金融机构在境外设立数字人民币钱包服务点，为当地企业提供便捷的收付款渠道。通过高频、高价值场景的深度嵌入，逐步形成以人民币为核心的区域货币循环体系，增强人民币的国际使用黏性。

2.发展供应链金融，提升实体经济服务能力

数字人民币的可编程性为其在供应链金融领域的应用提供了广阔空间。可通过智能合约技术，实现应收账款的自动确权、拆分和流转，解决中小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问题。例如，在汽车制造产业链中，核心企业可将数字人民币形式的应付账款凭证（类似“数字票据”）支付给一级供应商，后者可根据需要将凭证拆分为多份，分别支付给二级、三级供应商，直至最终完成结算。整个过程透明可追溯，大幅降低信用风险和操作成本。此类模式若能在全球范围内复制推广，将显著提升人民币在国际贸易和生产网络中的渗透率，推动人民币从“结算货币”向“融资货币”和“储备货币”升级。

3.构建“CBDC+合规稳定币”双轮驱动生态

在坚持数字人民币主体地位的前提下，可适度引入受监管的合规稳定币作为补充力量，形成“国家队”与“市场化力量”协同发展的格局。例如，允许符合条件的金融机构发行基于数字人民币的“稳定代币”（Stable Token），用于特定场景下的高频小额支付或DeFi应用。这类代币虽由私人机构发行，但其底层资产完全由数字人民币支持，且交易记录实时同步至央行系统，确保监管可控。通过这种“混合模式”，既能发挥市场机制的创新活力，又能维护货币主权的完整性，为数字人民币生态注入更多元化的服务供给。

（三）技术创新：实现可控互操作与安全性的有机统一

技术是数字货币竞争的核心战场。数字人民币要实现全球领先，必须在确保安全可控的前提下，持续突破关键技术瓶颈，特别是在互操作性、隐私保护和系统性能方面取得突破。

1.开发“分层可控”技术架构，平衡开放与监管

为应对公链稳定币的挑战，数字人民币可借鉴香港金管局Ensemble沙盒的做法，构建“分层可控”的分布式账本技术（DLT）架构。在基础层，采用联盟链或混合链模式，设置授权监管节点，实现对交易数据的实时监控和风险预警。在应用层，开放API接口，允许第三方开发者基于数字人民币开发各类金融服务，如智能投顾、自动理财、跨境汇款等。通过“底层可控、应用开放”的设计，既保障金融安全，又激发创新活力。此外，可探索将零知识证明（ZKP）等密码学技术应用于大额交易场景，在保护用户隐私的同时满足反洗钱合规要求，实现“可监管的匿名性”。

2.强化智能合约安全，防范技术风险

智能合约是数字人民币实现自动化、智能化服务的关键。但其一旦部署便难以修改，若存在漏洞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因此，必须建立严格的智能合约审计与测试机制。可由央行牵头，联合高校、科研机构和安全企业，制定统一的智能合约开发规范和安全标准。所有上线运行的合约必须经过多轮形式化验证和压力测试，确保逻辑正确、无后门漏洞。同时，建立“熔断机制”，当系统检测到异常交易行为（如大规模资金转移、高频套利等）时，可自动暂停合约执行，为人工干预争取时间，最大限度降低技术风险。

3.提升系统性能，满足高并发需求

数字人民币要支撑全球范围内的大规模应用，必须具备极高的交易处理能力。当前，数字人民币试点系统的峰值处理能力已达每秒数十万笔，已达Visa、Mastercard等国际卡组织水平。未来，应继续优化共识算法、数据存储和网络传输技术，进一步提升系统吞吐量和响应速度。特别是在跨境支付场景中，需确保多国央行数字货币桥的协同效率，实现“秒级到账、零延迟结算”。通过持续的技术迭代，使数字人民币在性能上不仅不逊于稳定币，甚至在安全性、稳定性和监管合规方面形成显著优势。

（四）全球竞争与合作：统筹金融安全与秩序的战略布局

数字人民币的全球落地，既是技术竞争，更是国家战略的博弈。中国应从维护国家金融安全和重塑全球金融秩序的高度出发，制定系统性的应对策略。

1.加强规则制定话语权，推动建立公平透明的国际标准

当前，国际社会对CBDC和稳定币的分类、监管框架仍处于探索阶段。中国应积极参与IMF、BIS等国际组织的技术工作组，主动提出中国方案。例如，可倡导建立“央行数字货币互操作性协议”，明确各国CBDC在跨境支付中的技术标准、数据格式和清算规则，避免形成新的“数字割裂”。同时，推动将“数字人民币模式”纳入全球CBDC最佳实践案例库，向发展中国家分享中国经验，提升我国在国际金融治理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2.完善支付基础设施，打造以数字人民币为核心的新型网络

基础设施是货币国际化的基石。中国应加快mBridge等多边数字货币桥的建设与推广，吸引更多国家（地区）央行加入。通过连接各国的支付系统，实现本币对本币的直接兑换，大幅降低对SWIFT和美元清算体系的依赖。同时，支持国内支付机构与境外合作伙伴共建本地化钱包服务网络，为海外用户提供便捷的数字人民币收付款体验。通过“硬联通”与“软联通”相结合，逐步构建一个以数字人民币为核心节点的全球支付新网络。

3.注重提升资产定价权，增强人民币国际竞争力

货币的国际地位不仅取决于支付便利性，更取决于其背后的资产吸引力。中国应通过数字人民币绑定国内庞大的进口需求和优质资产供给，逐步形成人民币计价的习惯。例如，可在铁矿石、原油等关键大宗商品进口中，鼓励使用数字人民币结算，并配套推出以人民币计价的期货、债券等金融产品，吸引国际投资者持有和交易。同时，支持境内企业利用数字人民币开展海外投资和并购，提升人民币在全球资本流动中的使用比例。通过“流量+资产”的双轮驱动，全面提升人民币的国际竞争力。

4.对若干错误观点的辨析与澄清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稳定币热度上升，国内出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如“美国正利用稳定币构建4.0版美元霸权”“中国应拥抱稳定币以免落后”等。这些观点忽视了问题的本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确立，源于美国在黄金、工业、军事等方面的绝对优势，而非单纯的金融创新。今天的美国，实体经济空心化、债务高企、科技领先优势收窄，其推动稳定币更多是弥补传统金融基础设施落后的补救措施。相比之下，中国拥有全球最完整的产业链、最先进的电子支付体系和强大的国家信用，完全有能力通过数字人民币实现更高水平的金融自主。因此，我们既不能盲目排斥技术创新，也不能被“金融万能论”所迷惑，而应立足实体经济，以我为主，稳步推进数字人民币的全球落地。

四、结语

稳定币的兴起，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它迫使我们重新思考货币的本质、金融的边界与国家主权的内涵。在这场关乎未来金融格局的深刻变革中，中国不能缺席，更不能失语。我们必须以战略定力和创新精神，密切关注稳定币的进展，深入研究其技术逻辑、市场机制与风险特征，同时坚定不移地推进数字人民币的研发与国际化。通过制度创新筑牢安全底线，通过生态构建拓展应用场景，通过技术创新提升核心竞争力，通过国际合作塑造有利环境，最终实现数字人民币在全球范围内的稳健落地。唯有如此，才能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中赢得主动，为构建更加公平、包容、可持续的全球金融体系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